你能接受孩子的平庸吗？

据说我妈怀我的时候，我爹发表感想：“要是个男孩，怎么着都行；如果是女孩，千万要聪明。”他的意思是，男孩子，即便是傻子还能去拉地排车（一种人力二轮）混口饭吃，女孩子，无论如何得混个坐办公室的活儿，所以脑筋不能太笨。我妈生了我，女孩，我爹很高兴；到了三四岁上，看我不算太笨，就更高兴了。五岁上学前班，我爸指着学校墙上挂的一幅画问：“这竹子怎么样？”我说“不好”，我爸问：“哪里不好？”我说：太密。我爸当时就惊了，私下疑惑我也许是个天才。上实验小学，我成绩全校第一，大队长，三道杠。作为一名小县城公务员，我爸也许曾坐井观天地想，他闺女能成为吴仪或林巧稚，一直到我高中考了三年才考上大学，大学考了三年才考上研究生，就业的时候都三十了，他才算梦碎。我想这两个三年期间他该多郁闷，多矛盾，多纠结，多么怀疑他的规划预算坑了我一辈子，想想就觉得他很可怜。

我们家俩孩子，我有个弟弟，虽然在这一代当中不多见，不过是真事儿。我妈是偷偷摸摸怀偷偷摸摸生的，精神紧张，加之年纪大了身体状态不好，我弟生下来就体弱多病，一年到头住院，搞得后来除了“先锋”以外，所有的抗生素都对他无效。我记得他两岁，打吊瓶，身上所有好找的血管都扎遍了，护士好歹找到一根能用的，一针下去，扎穿了，无奈只得干瞪眼。我弟开口说话比同龄人晚半年，比我晚了快一年，绰号“哑巴”，而且语言表达能力超差，转述的事情永远让人一头雾水。我爹认为这说明他逻辑思维不行、智力平平，可能是小时候吃药吃多了所致。好在家里人对于他没落病根活下来已是谢天谢地，从未奢望他光耀门楣，所以我弟从未被逼着下苦功夫念书，成绩一向就是个中不溜，甚至说，中等偏下。初中毕业读了个三加二的高职，也算大专文凭。

我妈很偏爱我弟弟，她自己解释：“不是重男轻女，你弟弟就是贴心，你可是光让我揪心了！”没错，我弟弟放学回家就帮着我妈干活，能用洗衣机洗的衣服他都承包了，刷碗也承包，倒垃圾也承包，还给我洗过两年袜子。而我呢，我放学回家就钻屋里看书，出来也不跟她说话。我年年考学我妈年年烧香磕头，年年伤心抹泪，还有一阵子很怕我抑郁甚至自杀什么的，偷偷咨询县精神病医院的大夫（我们那儿没有心理医生一说）。我妈干脆坦白说，她就是偏疼我弟弟，没办法，因为我弟弟带给她的安慰，比她养这个孩子付出的心血，要多很多。

我今年三十一岁，挣三千块月薪，住九十平的房子，开十万块的车。我弟弟比我小六岁，挣三千块月薪，住九十平的房子，开十万块的车。差别是，他的幸福感比我强。我至今生活在怀才不遇和愤世嫉俗里，满腔酸水一肚子牢骚；而我弟弟"头脑简单"，心地纯良，有朋友缘，最近被一个阔家小姐看上了穷追不舍。不知道我爹妈怎么评价我和他，但是有一回我爸去亲戚家看了一个伶俐喜人的孩子回来，思索过后很深沉地说："小时了了，大未必佳。"

不过我觉得，我爸对我，还是贼心不死。前年研究生毕业考公务员，我报国务院，我爹说：你现实点。我笑嘻嘻说：考着玩呗。我爹说：那就当玩儿吧。后来他看电视新闻出来成绩了，还很紧张地给我打电话，问：“怎么样？”

这种时刻我突然会觉得很羞愧，觉得自己哄了他大半辈子，最后也没看见冒烟没听见响，这种被闪了一下子的感觉不好受吧？不过话说回来，哪个孩子小时候不是聪明可喜，可长大后百分之九十也都是芸芸众生，如我爹这般惆怅失落的父母，恐怕不少吧？

前几天看龙应台的《亲爱的安德烈》，她的儿子安德烈说，妈妈，你得接受你的儿子是个平庸的人。你和爸爸都有博士学位，但是我不可能会有。龙教授是怎么回答的我忘了，我只是觉得安德烈这句话很震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