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见过最奇葩的巨婴是什么样的？

我生父。

在我刚回国不久后，曾拉着我在天台上聊过一次心，聊起当年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弃养我。

我俩倚着天台围墙看夜景，我默默听他铺垫了半天，基本都是在转述我生母当时的想法和话语，等他讲到他们决定在某间福利院外丢下我时，我终于没忍住问了他一句：你呢？你是怎么想的？

他吸了口烟，烟头的火星子在黑暗中跳动，好半晌才回：你妈说，再多个孩子真养不起了。

我不解，追问：养不养不得起，你没有自己的判断吗？你才是一家之主。

他又吸了口手里的烟，说：我听你妈的。

那一年我刚满十六岁，初一听闻此话已然三观炸裂。万万没想到往后十年里，还要从这个男人嘴里听到无数次诸如此类的话。

日常生活里的吃穿用度他全听妻子的，这便算了；

出门在外的每一件行李物品，也全是妻子给他收拾购买的；

他们结婚的第五年还没能怀上小孩，于是听妻子的收养了一个小女孩；

他们结婚的第十二年怀了第三胎小孩，于是又听妻子的把第三个小孩丢弃了；

家族里出了什么喜事或丧事，若妻子不把流程事无巨细地安排到位并拉着他去，他根本不会参与；

每逢过年过节串门走亲戚，没有妻子的陪同他决不独自出门，出去除了喝酒就是吹牛，仿佛无法正常社交；

然而他待在家也无事可干，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家务，也不会做，妻子不在就使唤子女做家务（除我之外）；

我一度以为他只是一个中老年重度社恐人士，但渐渐我又很清醒地意识到绝非如此。

听我姥姥说，他幼年丧父，由母亲独力拉扯长大，在他母亲去世之前，他是个典型的妈宝男人，根本不顾及妻子的感受；直到他母亲去世后，才渐渐把妻子当成了第二个母亲。

他有很多酒肉朋友，说是狐朋狗友也不为过，天天撺掇他走捷径赚快钱。他被怂恿着去偷过车、坐过庄、搞过灰色产品，也因此坐过牢、赔过本、被人追过好多年的债。

他踏入社会至今的绝大部分工作都不是自己争取来的，而是靠别人介绍引荐的，说白了就是靠关系走后门的。

在他的观念中，靠自己不如靠别人，和别人搞好关系比提升自身能力更好使。

然而他所倚靠的那些人，无非就是他的亲戚和朋友，资源本就劣质，更有用尽的一天。所以直到他五十岁左右，才终于开始脚踏实地自己去找工作。

但也没持续多久。因为这几年看我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，他又渐渐把主意打到我身上，不止一次旁敲侧击甚至直言不讳地问过我：能不能来我的手底下谋一份闲差？

我从来都是微微笑道：不能。我建议你去当保安。

他也不怪我，依旧对我保持恭维。

截至今日，他这辈子好像只做过两件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的事。

第一件事是赌博。

没错，这个男人酷爱赌博，心存幻想，总认为自己能凭运气大富大贵一把。但却每况愈下，越赌越输，越输越惨。

赌到最后，硬生生把自己从一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还算富裕的青年，输成了一个年逾花甲仍在出卖体力赚钱的老者。

甚至到他卖体力打工的头几年，他仍没放下赌博致富这个念头，手头有一点富余就拿去赌。妻子拦不住，子女劝不听，七大姑八大姨把他当笑话。

第二件事是对我的投资。

在我十五岁离开养父母家回到他们家时，我的生母对我偏见颇多，偏偏我高中三年都寄宿在她屋檐下，很多地方需要用到钱，而我无法向她开口。

生父了解情况后，偷偷往我的个人储户里转了三万元人民币。在他眼里，我是一个天资聪颖、前途大好的孩子，哪怕我曾经被他们抛弃过，他也依然认为我是最值得被投资的孩子。

也正是那么巧，我仰仗着那三万人民币度过了高中阶段的一个难关。因此，这辈子我都是感激他的。无论他当时出于什么立场帮助我，受人恩惠总是事实。

也因此，虽然他各方面都无比拉垮，但只要有我在，他往后余生便不会过得太惨。

我从未把他当作父亲来看待，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半路助我一臂之力的陌生男人。

一个比我生母更具眼光并且对我和善千百倍的陌生人，仅此而已。

在我工作第二年，我帮他还清了十来万赌债，都是还给他那边亲戚的。这几年他那些亲戚总想见见我，但我基本没在节假日回去过。

他缺钱时总是一个视频电话过来，五百或一千的，我会静静听他扯谎找理由，本着救急不救穷的原则，有时给，有时拒绝。

他不会买机票和高铁票，这几年出行都是我帮他订票；

他被公司辞退时来求助我，我还是那句话：不如回老家县城去当个保安。

每一年春节他都盼望我回去，但我有我自己的日子要过；

他没有多爱他的另外三个孩子，有时候我觉得他自己本身也只是个孩子。

一个从来没有长大、从来没能建立自我认知和行为系统的孩子。

他这一生浑浑噩噩的，连该不该抛弃自己的孩子都没法拿主意。

他是我今生的反面教材，观照他，我便知晓自己不该走哪些路。

真是很难想象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一部分基因啊（笑）。